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哲人其萎,教泽永存(侯旭东)

哲人其萎,教泽永存

 

侯旭东

 

20141225日清晨,正好是西方的圣诞节,田先生平静地离开了我们,去了天国。田先生走得没有痛苦,可谓功德圆满;对晚辈而言,这一刻来得实在突然,无法承受。六天前,还和孟彦弘、韩树峰兄一同到府上谒见田先生,那天先生仍思路敏捷,健谈如故。两个多小时,纵论古今,横说中外,音容笑貌,犹在眼前。

  我不曾在田先生门下受教,但博士论文答辩时,田先生出任答辩委员会的主席,是我的座师。此后近二十年间,不时有各种机会晋谒田先生,聆听教诲,对自己的学术道路产生深刻的影响。

  早在上个世纪90年代初,先是通过拜读《东晋门阀政治》,初步领略田先生为学的气象。虽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,现在仍然清楚记得:那是在新街口的中国书店,买到初版的《东晋门阀政治》一书。最初研读此书则是在沈阳,应该是在1992年的暑假,去看望未来的岳母,书的天头地角保留着当时的读后心得。书中有几种不同颜色的笔迹,记录了后来不同时期反复阅读的印记。当时初涉中古史,将来研究什么尚无明确的规划,不过,无论如何,政治史基本在关注的范围之外。此时印象最深的是田先生研究的缜密,每个问题都考辨入微,以求确立事实之间的实际联系。后来在准备自己的博士论文时,重新考察佛教传播北方的背景,无论是质疑前人成说,如战乱对佛教传播的作用,还是分析传闻集的作用,均力求具体揭示不同现象间“事实上”的联系,而非限于“逻辑上”的联系,这便是当时领会田先生的研究后得到的直接启示。

  第一次见到田先生,是在1995年夏天,北大二院历史学系的会议室。时值罗新、陈爽两兄博士论文答辩,前去旁听。那次只是瞻望了田先生的风采,没有机会当面交谈乃至请教。

  1996年夏,自己博士论文答辩,何先生敦请田先生担任主席,得以亲承教喻。答辩会上,田先生及其他先生多有鼓励,坚定了我从事学术研究的信心。自己能走到今天,和当时各位先生的诲示分不开。

  正是因为这次答辩,和田先生结下了学术因缘,此后开始有机会拜谒田先生。工作后最初一次去看望田先生,是在李万生兄导引下去的,那时田先生还住在中关园。在田先生搬家到蓝旗营之前,还去过几次,并蒙田先生赐下一册1996年第三版的《东晋门阀政治》,题签上的日期是2000310日。至今记忆犹新的是,一次坐在田先生家客厅窗下的黑色转角沙发上,侃侃而谈对政治史研究的粗浅想法。那时刚刚读过李零的《中国方术考》,自忖有必要从古人的观念世界角度来分析政治史。

  在社科院历史所工作时,同事中有不少田先生的及门弟子,与他们朝夕相处,切磋琢磨,言谈中常常会提到田先生如何治学。耳濡目染,自觉离田先生更近了一步,理解他治学的方法、特色更深了一些。自己的研究能从中古佛教一隅有所拓展,得益于同事的提点颇多,可以说间接受到田先生的很多教泽,稍稍弥补了未能亲炙门下的缺憾。20131月,北大历史学系与中古中心召开的田先生九十华诞祝寿会上,我在发言中说,自己离圣人远,而距贤人近,透过众多弟子学习田先生如何治学,道出了自己多年来的真实感受。

  2003年,《拓跋史探》出版,应邀撰写书评,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,体会田先生如何治学。自己虽然研究北朝历史有年,但对于北魏早年历史,感觉资料寡少,迷雾重重,难以下手,从未涉足。捧读田先生新作,如拨云见日,勾勒出拓跋部早期发展的两条线索,廓清了从部落到国家的发展历程。在短短的书评最后,曾写道:“作者在本书《前言》中讲到陈寅恪先生的治学特点时说:‘陈寅恪先生的诸多贡献,得益于新史料者并不算多、更多的是凭借极为深厚的史学修养,凭借精微思辨,推陈出新,从习见的本不相涉的史料中找到它们的内在联系,提出新问题,得出高境界的新解释,使古史中的许多模糊区域得以逐渐辨识清楚’。其实这也是对作者多年来所坚持的研究方法的最好总结,本书也淋漓尽致地体现了这种方法。”旬日前最后一次谒见田先生,谈及陈寅恪先生及先生自己的治学,先生概括为“虚实之间”,考证基础上对历史现象的通贯解释,自觉当时通过学习《拓跋史探》,对先生治学真谛的领悟又近了一层。

  2004年底,一篇关于东魏北齐时期地方豪右与朝廷政治关系的小文发表,田先生读到后,请胡宝国先生找到我,通过电话谈了对此文的看法,多有谬奖。这是头一次撰写政治史的论文,电话中田先生的一番肯定是莫大的鼓励,使我有信心在更多的领域中探索钻研。说来有缘,此文最初提交给那年初举办的田先生八十诞辰祝寿会,当时担任评议的恰是田先生的两位高足:何德章兄与罗新兄。

  2008年,调到清华历史系工作,研究之外,还要为同学开课。有一门课名为《历史学理论与实践》,我挑选出近三十篇论文,安排同学课下阅读,课上讨论,意在引导同学学习、掌握处理各种问题的方法,揣摩领悟典范之作。关于政治史,选择了四篇名作:陈寅恪《述东晋王导之功业》、田先生《释“王与马共天下”》、唐先生《王敦之乱与所谓“刻碎之政”》与川胜义雄的《东晋贵族制的确立过程――与军事基础的问题关联》,四文恰好都聚焦于两晋之际的政治演变,却角度各异,见解亦颇有不同。每次上此课,所有论文都要温习一遍,反复比较四位前辈观察相似问题时的不同风采,体会更加深刻。《释“王与马共天下”》读的次数最多,感受最深,甚至还有些自己的想法。当时甚至设想讨论到这四篇论文时,请田先生莅临教室,现身说法,亲自点评同学的讨论,一想到先生耄耋之年,最终没敢惊动他。

  清华园与先生的住处仅一墙之隔,遗憾的是,到清华工作后,只是寒假中春节过后,和友人一道去给田先生拜年,平时甚少去看望。唯一一次单独去看先生,是在201029日,又谈到自己对政治史的一些新想法,比数年前自然要深入一些。这些想法至今未能落实为文字,永远失去了向田先生请教的机会。每念及此,悔恨不已。不曾想,最后一次看望先生,临别前,问及我们现在的研究,先生犹记得此事。

  最近几年,因先生年事已高,很少将自己的论文拿给先生请教,担心令先生思虑过多,影响身体。不过,自己读书撰文,常常想起先生,想起先生的研究,想起先生“宁恨毋悔”的警语,鞭策自己向更高的目标前进。

  胡宝国先生常说,他在北大学习与工作时很怕见田先生,吾生也晚,轮到我们时,田先生全然没有了“望之俨然”的一面,只剩下了“即之也温”。话到高兴处,不经意间,孟彦弘兄会拍起田先生的膝盖。学问之外,常会谈到学界往事、掌故,田先生与前辈学人的交往,自己的人生经历,乃至国家与天下大事。看得出,话题虽是兴之所致,似无边际,先生始终钟情的是学术,晚年最痛苦的也是无法继续从事研究。学生与晚辈去看望他,是件难得的高兴事,可以重温学术,交流心得。几年前,甚至专门召集我们这些及门、不及门的晚辈,在蓝旗营附近的餐厅小聚了一回。

  最近,有学者发表论文,对田先生的研究提出不同意见。最后一次看望田先生时,曾几次话到嘴边,想告知此事,最终还是忍住没说。当时心情颇为矛盾:既希望田先生知道此事,又担心影响他的身体。很早就听宝国先生说,田先生一再希望学生、后辈能够超越自己,要求学生学习老师时不要将老师的缺点一起学到。想到这些,后悔没将此消息告诉先生。看到有人和自己商榷,看到自己钟爱的领域没有裹足不前,田先生定会颔首微笑的。

  虽无缘忝列田先生门墙,却能有机会面承馨��,稍窥其治学的门径,并指引自己的研究,现在转而研究早期帝国的政治史,田先生潜移默化的影响,自不待言,实属有幸。成为生前最后看望他老人家,并聆听教诲的晚辈,更是幸运。去年11APEC假期,专程到汉中市访古,为的是看看褒斜道。田先生去世后,读生平,得知先生九十年前出生在陕西南郑(今汉中市),这又是一种缘分!遗憾的是,未能当面向田先生报告汉中的现状。虽然一生辗转多地,他从那里来到世间,一定还牵挂着那里的山水,那里的人和事。

  田先生永远地离开了我们,他会在天堂继续注视着我们,注视着自己投入毕生心血的历史研究!

 

2015年元旦

(作者为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,原载《文汇学人》201519日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