您所在的位置:首页 > 记忆与永恒

深切缅怀吾师袁良义先生(邸永君)

深切缅怀吾师袁良义先生
邸永君

 

青年袁良义先生  中年袁良义先生
青年袁良义先生         中年袁良义先生

晚年袁良义先生 
晚年袁良义先生

1997年5月,永君于博士论文答辩后与二位恩师合影 

1997年5月,永君于博士论文答辩后与二位恩师合影

甲午马年(2014)中秋节,永君拜望恩师袁良义先生 

甲午马年(2014)中秋节,永君拜望恩师袁良义先生

2015年7月12日,众亲友送别袁良义先生 

2015年7月12日,众亲友送别袁良义先生

  2015年7月9日凌晨四时,当代著名历史学家、明清史专家、教育家,北京大学历史学系资深教授袁良义先生,因患壶腹癌,医治无效,不幸于在北京北医三院逝世,享年八十七岁。作为关门弟子,永君得先生沾溉尤多,恩同再造;惊闻噩耗,深痛可知。追念先生,不禁泪流;往事历历,涌上心头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一
  时针倒转,回拨至二十五年前。1990年深秋,某日午后,幸得北大中文系王善教授引介,我怀着百分敬意,专程拜见先生。二位教授当年曾为室友,故颇有旧。先通电话云,推介一生徒,并愿陪同前往府上拜见。先生当即应允,表示“欢迎光临”。因同住中关园,且仅隔数楼,步行数分钟即到。转过楼角,举目而望,先生已偕夫人立于单元门外,面带笑容,出迎宾客。只见先生浓眉大眼,目光深邃,身材健硕,神态俨然。握手通名,引入客厅,落座寒暄,一见如故。先生不时提问,我一一作答。历一时辰,方告辞而出。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,是先生之讷于言语,惜字如金;与我之无知无畏,口若悬河,形成鲜明对比。因深恐言多语失,故而心中忐忑。当晚,于王善教授处得知,先生对我印象甚好。云“科举时代,讲求身(身材相貌)、言(言语谈吐)、书(书法造诣)、判(文章水准),此君身、言,皆甚可观,书、判待考试时可验。允其报考,认真应试可也。”我闻此言,大喜过望,从而坚定我报考北大之决心。入学后方知,先生择人,标准甚严,眼光颇高,宁缺勿滥,绝难通融。且仅招须眉,裙钗弗纳。此前,已招收硕士生三人,一位名曰李盘胜,香港学子,伦敦大学出身;另二位均为北大历史系应届本科生,一曰谢志宁,一曰金顶兵。而高我一级之顶兵师兄,乃湖北省高考文科状元。先生当年已六十有二,临近退休;原本打算不再收徒,而此次为我,决定山门再启。冥冥之中,似有前缘也哉。
  良义先生原籍安徽。1928年5月26日,出生于宣城县沈村镇一徽商世家。父名澄江,经营有方,家境殷实,家风醇厚。徽商之一大特点,乃于致富后,必投巨资以教子侄,应试科举,光耀门楣。按家谱,先生属良字辈,兄弟四人,各取名曰良仁、良义、良礼、良智,均得到良好教育,并先后出任大学教授。其中,尤以长兄良仁成就最为突出,曾任南开大学教授,五十年代因受无端迫害,愤而自杀。先生为仲子,自幼聪颖过人,尤擅数学,且文史兼胜。1946年,以全县第一名之优异成绩,考取北京大学史学系。为此,当年之宣城县长,曾亲自登门祝贺,前呼后拥,场面宏大,萱堂欣喜,里巷荣之。求学期间,先生勤奋进取,为人忠厚,先后得到多位名师大家悉心指导,备受激赏。1950年毕业后留校任教,受业终生。
  在我入学之前,先生已掌北大教席40余年,曾先后为多个班级本科生开设过多门课程。因教学风格平易,备课认真,对学生真心关爱,春风化雨。他虽不善于口头表达,但论点公允,论据可靠,资料翔实,论证充分,板书清晰,所以深受学生欢迎。
  先生在完成教学任务的同时,于史学研究领域也取得了突出成就。1953年,先生年仅25岁,就曾于《光明日报・史学版》发表《曹操论》,而崭露头角。其后,又于60年代在《人民日报》等顶级报刊推出过多篇有影响的论文。并先后出版《明末农民战争》、《清一条鞭法》等专著两部,视角独到,旁征博引,注重发掘地方志中之珍贵史料近千种,并多次进行实地考察。两著之付梓,代表着史学界于相关研究领域之最高水平,至今仍无人超越;因而广受好评,屡被征引。永君虽不能至,心向往之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 二
  幸得先生赏识,因而备受激励,我开始认真备考,全神贯注,历时百日,未尝下楼,心无旁骛,终获成功。1991年9月,我负笈燕园,列于先生门下,夙愿得遂,何幸如之。第一年,先修基础课,积累学分。而专业课则由导师讲授,每周四学时,赴先生家中受教。届时,师生相向而坐,以一对一。开讲之前,先生必亲手为我沏茶一杯,以六安瓜片居多,乃先生家乡名茶,独具特色,缕缕茶香,沁人心脾。先生云:吾家世代经商,而茶为主业。诸茶之中,首推瓜片。此茶无芽无梗,由单片生叶炒制而成。摈弃茶芽,可突出茶叶单片形体之美,尽去青草之味;而剔除于制作过程中已木质化之茶梗,则是确保茶味浓而不苦、香而不涩之关键。此茶于每年春季谷雨前后十天之内采摘,时取二、三叶,求壮而不求嫩,愈鲜愈美,茶人宝之。
  品茶之后,始转入正题。此番我误打误撞,考取北大历史系硕士生,是靠突击背诵词条及几分小智小慧而侥幸过关。入学后才意识到,词条背后所依托的宏富史料,竟几乎一篇未读。随着师生交流不断深入,此短板暴露无遗。先生颇为不悦,正告我曰:“史学研究,极需功力。诸多一手史料,必须精读。”我唯唯称是,并求教当读何书,请列书目。先生云,下周再来时可取。及至《必读书目》到手,匆匆一阅,顿觉气短。十六开稿纸一张,乃先生亲笔,密密麻麻,满是书名、著者及版本。仅以前三种为例,任务之重,可见一斑:
(一)  《清实录》4433卷,清历朝实录馆臣纂,中华书局影印本;
(二)  《清史稿》536卷,赵尔巽等纂,中华书局点校本;
(三)  《清史列传》80卷,中华书局王钟翰点校本。
  我虽心中打鼓,然别无选择,只得逐一恶补,尽量详阅。当时北大图书馆二楼北侧最西端,为教师研究生阅览室。凭学生证,可迳入书库,书籍任选。漫步书山,遨游学海,信可乐也。我尝整日栖身于兹,端坐于两书架间窗台之上,光线充足,自处怡然,茶饭不思,流连忘返。一年之内,得以腹有诗书,渐窥门径。再讯问,多能对答。先生渐露笑容,我心稍安。
  星移物换,转眼一年。先生见我已初备治学之基,便循序渐进,始授撰文之道。我原本最喜古典文学,尤对唐诗宋词情有独钟。而先生受桐城古文派熏染至深,十分强调行文撰文之道、行文之法,注重布局谋篇、气度笔势。以“独立思考、言必有据、论从史出、客观公允”为训,曾嘱我云:“史学属于科学,而文学属于艺术,二者尽管有联系,但绝不可混为一谈。既然投身史学,自当循规蹈矩。尽量运用中性词句,行文以平实、精准为上,感情色彩应降至最低。尤不可轻发妄议,以论代史。”聊聊数语,切中肯�ぃ�犹如醍醐灌顶,使我茅塞顿开。
  在我学位论文之选题、设计、写作、答辩等各个环节上,先生亦严格把关,悉心指导,循循善诱,一丝不苟。曾记得,在我选择论文题目时,先生曾点拨道:“首先,论文篇幅要恰到好处,太小不足以作为硕士论文,太大则过犹不及,难以完成;且要有进一步扩展的余地,这样可与你今后的研究进行连接,不断累积叠加,以自成体系,开拓并占据一个领域。”在先生指导下,我经广泛阅读,深入了解,认真思考,自定以《清代庶吉士制度研究》为硕士论文题目,幸得先生首肯。在写作过程中,先生字字把关,逐句润色,全文计三万余言,历时一年,终于完成。答辩顺利通过,获史学硕士学位。此文发表于《燕京学报》新十八期,成为本人立身之作。饮水思源,皆仰先生指点迷津、耳提面命之功。
  坦率而论,我本人属于好出风头、不甘寂寞之辈。在北大三年期间,曾一直担任研究生班班长,并兼任系研究生会主席等多项职务,参与学术以外之各类活动甚多。虽屡受表彰,然颇耗精力。1993年,我曾因成功操作“北大五四历史学术节”、负责接待“夏威夷大学师生参观团”等多项大型活动,而成为北大研究生中,唯一本年度“北京市优秀学生干部奖章”获得者。不仅为此而沾沾自喜,顾盼自雄,且生出诸多不切实际之幻想。先生对此颇为不满,认为是逐末舍本,不务正业。毕业临近,我等皆无法回避对未来道路之抉择。当年我已是37岁“高龄”,且家在河北,挈妇将雏。而硕士毕业,尚不能解决家属随迁。若思既不返乡又思团聚,则必须考取博士,再读三年。另一方面,我已发现庶吉士制度仅仅是翰林院制度一小分支,若想窥其全豹,就必须考博,以加我数年。因此,几经反复,终于下定深造之决心。或许是造化弄人,当年北大历史系,中国古代史专业明清史研究方向之唯一博导,乃许大龄先生,恰因年满七十岁而退休。系主任数请袁师良义先生申报博导,以补空缺,却遭严拒。个中原委,至今不明。其结果却导致我无法报考本系博士生,真可谓殃及池鱼。其实,尚有变通之法。即挂名于其他方向之博导,由良义先生任副导师,负责实际指导。我多方游走,诸事具备,只要先生应允,此路即通。然当我请求先生助我一臂之力时,未料得被断然拒绝。先生正色道:正导师我都不想做,更何谈副导师?荒唐至极,绝难应允。态度之决绝,无任何回旋余地。而当时以北大学生之虚荣孤傲,大多深以报考外校、落荒而走为耻,因此举往往会被认为是明珠暗投,乃至颜面无光。左右为难,进退失据,何去何从,颇费思量。
  心中压抑,气氛凝结;师生对坐,沉默良久。先生突然发问:“你是要名,要是要实?是真想做学问,还是想混学历?”我答曰:“当然是想做学问,赢得时间,以完成对翰林院制度的整体研究。”“那好。当今清史界,我最服膺王锺翰先生。假如你刚才说得是真心话,就投到中央民族学院王锺翰先生门下吧,我负责推荐。比你留在北大,有名无实、心猿意马要好上许多。”我闻罢此言,思前想后,别无选择,只得从命。
  于是,我暗下决心,孤注一掷,未尝为谋职而奔竞,返回家中,备考数月,破釜沉舟,再次如愿以偿。后来于锺翰先生口中得知,良义先生曾与锺翰先生通话,介绍我乃其得意弟子,可教之才,并鼎力推荐,望能接纳。对于此事,良义先生从不提及,真君子也。锺翰先生曾负笈并执教于燕园近二十载,一向对北大学子另眼相看。当得知我硕士论文题目属于清代中央官制范畴,遂将专业考试题目比例之三分之二,定位于“明清中央官制之比较”。此范畴属我之长项,殷殷厚望,清晰可感。而先我一年考入锺翰先生门下之杨海英师姐(张仁忠先生弟子)嘱我:“锺翰先生终身不书连笔之字,最恶笔迹潦草;细节往往决定成败,君当好自为之。”我有备而来,成竹在胸,先打底稿,复以楷书誊写一遍,通篇以文言作答。锺翰先生阅罢试卷,喜出望外。当即与良义先生通话云:“邸生有如此水准,真始料未及者也。已给出前所未有之高分,并决定予以录取。”良义先生闻罢,喜不自胜,当时尚无手机,通电话亦颇不便,为免我苦苦等待之纠结,望眼欲穿之忐忑,先生竟不顾盛夏炎炎,头顶烈日,亲自来到46楼1045室,将这一大好消息于第一时间告知于我,乃至声音颤抖,气喘吁吁。真情挚意,无以言表;此情此景,宛若昨天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三
  与先生�[,使我有幸得见真学者之风骨,真名士之境界。先生表里澄澈,生性率直,心口如一,不筑城府。尽管屡遭打击,历尽坎坷,仍凛然卓立,不改初衷。先生乃全系下干校劳改时间最久者,先后长达十年有余。然而从向不屑于作违心检讨,未低下高贵头颅,以自虐换取些许怜悯。此般特质之养成,当与其早年成长环境、家庭教养所关甚巨。先生曾对我谈及,其父澄江公之第一桶金,乃因经营木材所得。当时徽商之作此营生者,各自雇人,伐木于山中,再将圆木倒放于河,揽以绳索,借水势飘流而下,运至长江口岸,交付买家。诸家为得先机,常发生冲突,强凌弱,众暴寡。首次运木,不幸遭遇一无良巨商,倚仗人多势众,明明晚发,却将其父木材挤入河湾,使自家之木占据河道,自以为得计。而澄江公自知己弱,敢怒而不敢言。未料得当夜大雨倾盆,山洪倾泻,将河道中木材冲得无影无踪。天意如此,巨商只得认命,徒呼奈何。而其父之木却因避于河湾,得以保全。洪水过后,木材奇缺,运至口岸,价格高扬。因而一举致富,运势大张。由此而得出家训:“欺人者,天必欺之。”先生谨遵奉行,终身不改。
  澄江公确属奇才,深通经商之道。先生尝云:家父经商,最忌盲目,出货进货,必先摸清市场需求,掌握行情,再做选择。一般情况是先将家乡所产茶叶等运至沿长江个大城市,再将城中布匹等运回家乡,从不空载,所以成本低,获利大。五十年代,国家垄断商业经营,澄江公英雄无勇武之地,只得依靠子女过活。而先生每月所寄生活费,是其主要来源。某次,澄江公来京小住。闲来无事,便去逛市场。归来后云:城南永定门一带菜市场的菜价,明显比海淀附近的菜市场低,若允许我经营,我完全可以靠买菜养活自己。然当时倒卖物资,属于投机倒把,要进监狱。只能临渊羡鱼,徒发慨叹。老商家空有智慧,却难派用场,心中痛楚,可想而知。
  先生于1946年考入北大,其时光复伊始,百废待兴,条件简陋,生活困难。据先生讲,深秋时节,来京报到,日落风起,已感轻寒。当时北大尚在沙滩红楼,因房舍不足,所有男生被安置于礼堂中就寝,竟无床榻,只得打地铺,诸同窗常和衣而卧,抵足而眠。尽管如此,所有同学仍热情高涨,学习刻苦,废寝忘食,不改其乐。同班同学中之戴逸(时名戴秉衡)、田余庆,日后均成为当代史学巨擘。洵信“生于忧患,死于安乐”成论之不虚也。
  先生授课,除谈专业外,亦常涉及北大掌故,名人轶事,似玉盘珍馐,令人回味无穷。先生颇为当年业师而自豪。一次,先生发问:“你可知我的国文教师是谁?”未等回答,便自答曰“沈从文!”“考古学教师是谁?”“裴文中!”“历史文献教师是谁?”“张政�R!”“古典文学教师是谁?”“俞平伯!”“历史研究法教师是谁?”“胡适之!”我听着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名字,羡慕之情油然而生。“名师出高徒”,只恨自己晚生数十年!然能成为高徒之矮徒,也算是运气。我辈只能自我安慰矣。
  先生与裴文中先生之交游,颇值一书。文中先生当时受聘为北大历史系讲授考古学课程,同时主持房山周口店北京猿人遗址之发掘。授课过程中,每每提及发现猿人头盖骨之过程,兴奋之情溢于言表。乃至眉飞色舞,二目泛光。良义先生听课认真,笔记规整,学习投入,甚得文中先生赏识。考古奇遇,神秘而刺激,良义先生十分好奇,一度心驰神往,便提出利用暑假,随文中先生赴考古现场,参与发掘。未料得文中先生十分认真,某日竟派一吉普车,将良义先生接至周口店,并亲自引至洞中,配发工具,手把手教其发掘之技。良义先生劳作半日,背痛腰酸,十指发麻,顿生退意。再找文中先生,已去城中开会。思来想去,追悔莫及,便不辞而别,逃回学校。后来,文中先生托一学生专门带话云:“你转告他,就说我裴文中说的,袁良义是天底下最大的糊涂虫,外加笨蛋!”不难体味,当时文中先生准备传薪于得意弟子,却换得浅尝辄止,半日即退,难免失望至极。而良义先生似乎未受触动,每每提及此骂,辄笑逐颜开,就像是得到夸赞一般。
  九十年代初,推行市场经济,物价飞涨,而国人已习惯于数十年一贯制,一时很不适应,先生对此亦反应强烈。竟连续三周,于讲课时提及文革时的一次聚餐。先生五零年留校任助教,五十年代末被聘为讲师,工资每月106元,是一般工作人员之三倍,属高工资。因眼光甚高,一般女子难入法眼,故直至文革,仍为单身。1968年,北大两派实现大联合,成立革委会。历史系十几位师生,为打牙祭,遂提出聚餐,以示庆贺,由先生做东。现在看来,大有敲竹杠、吃大户之嫌疑。先生素以多金闻名,生活宽裕,又单纯、慷慨,性格随和,极易被鼓动。便择定某日傍晚,于颐宾楼包桌,邀请十二人,大、狂吃一顿。每人点菜一品,盘大量足;再加酒水,米饭管够,鸡蛋汤一盆。十三人酒足饭饱后,先生买单。我当时就想,这简直是最后的晚餐,先生就像耶稣,其余十二人,皆犹大也。先生突然发问:“你猜猜看,一共花掉多少钱?”我亦知当年物价甚低,然十三匹饿“狼”,皆吃得腹满胃涨,花销应不会太低。所以脱口而出:“三十块。”先生笑而答曰:“七块八!”“啊?简直难以置信,当时钱真是值钱!”师生二人感慨良久,五味杂陈。
  下周上课,先生又谈此事,从头至尾,重复一遍。颐宾楼,十三人,每人点一个菜,酒足喝,米饭足吃,鸡蛋汤一盆,然后发问:“你猜花多少钱?”我想到,若说出七块八,先生必然扫兴,便故意错答曰:“十五块。”先生郑重反驳:“哪能用那么多,实话告诉你,七块八!”。我只得佯作惊奇,唯唯称是。
  再下周上课,先生又重复一遍。云当年北大大联合,让我请客。地点选在颐宾楼,连我一共十三人,每人点一个菜,酒足喝,米饭随便吃,外加西红柿鸡蛋汤一盆。然后又发问:“你猜花多少钱?”我正不知如何作答,恰巧师母从隔壁房间出来,在门厅刚好听到,高声答曰:“七块八!你都说多少遍啦?连我耳朵都被磨出糨子了!”真及时之雨,顿解我忧,三人皆会心一笑。至今忆及,仍不禁莞尔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四
  先生是完美主义者,尤于择妻一事,标准甚高。首先是美而慧,志同道合,更须敬畏学术,尊重学者。故知音难觅,延宕多年。然先生坚定不移,深信必有良缘俟于来日焉。时至上世纪80年代初,先生年过知命,终于喜从天降,花好月圆。经人介绍,于乃方女士出现在先生面前,二人一见钟情,遂结百年之好。师母乃北京人氏,相貌端庄,身健体强,性格直率,心地善良。出身中医世家,其父医德高尚,医道精深,开诊所于新街口新开胡同,颇有名望于京师,尤其是西城一带。且家风朴厚,尊崇学者;阖家上下,尤对北大教授另眼相看,对燕园心驰神往。当她见到先生为其展示五六十年代在《光明日报》、《人民日报》上发表之多篇大块文章时,敬佩之心不禁油然而生。于是不顾近三十岁之差距,毅然决然,相携执手。婚后,夫唱妇随,齐眉举案,相濡以沫,始终如一。正如师母所言,二十多年来,她毅然放弃中医师职位,专职照料先生,可谓集多重角色于一身。妻子之外,兼任秘书、厨师、保姆、司机、保健医等,前后近三十年,无微不至,尽职尽责。无怨无悔,全心全意;一往情深,令人钦敬。因有贤妻关照,先生晚年境遇,明显胜过同辈教授多矣。每次拜望,见先生衣着净洁,面含微笑,安坐于宽敞明亮之客厅,陈设古雅,茶香四溢。师母侍立于侧,问寒问暖,其乐融融,我心甚安。随年齿日增,先生多有病痛。十年前某日清晨,先生突然倒地,呼之不应。师母独自拖抱下楼,置于车中,火速驶至北医三院挂急诊,被确诊为脑梗,立即输液抢救。因就医及时,未留下任何后遗症。真好人好报,苍天有情也哉。,
  花甲之年,先生喜得千金。小名妞妞,学名袁慰,聪慧善良,乐观向上,善解人意,平和端庄,甚得先生垂爱,视为掌上明珠,为晚年生活,增添无数乐趣。后袁慰留学乌克兰,获基辅大学硕士学位。现就职于北大光华管理学院,流连于湖光塔影,伴随着琅琅书声,承先人之恩泽,展乃父之流韵。她认为,这一切,都是父亲带来的幸福,真心为父亲而骄傲,为北大而自豪。
  同时,对家庭而言,良义先生亦是巨大存在。以其澄明之心地,博大之胸襟,以及对家庭的责任感,对妻、女之疼爱,一直是亲人的精神支柱,似参天之树,护佑着家庭。先生对双方亲友,都待以真诚,慷慨相助,克己为人,不求回报。诸多亲属都曾得到过他无私的资助,使他们得以捱过最为艰难的生活物资短缺时期。很多同事和学生也曾得到过先生的真诚扶持与帮助。其润物无声之大爱,晶莹无暇之心灵,令我们真心感念,直到永远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五
  我中华传人,素有尊师之传统,事之以礼,当毕生不渝。而礼数之隆,与父相当。我告别燕园,转瞬二十一年矣。逢年过节,必登门拜望,以表微忱。每有新著,我必于第一时间送至先生处,以求斧正。先生亦逐句逐行,认真审阅。我所撰博士论文《清代翰林院制度研究》,注释多达400余条。其中一条,乃为第六章《清代之翰林与皇权》中,“廷玉定规制”一段引文所注。做卡片时,竟忘注出处。所借《清史稿》已归还图书馆,复去搜寻,劳神费力。我当时想到,既然是“张廷玉定立规制”,应在《张廷玉传》中,即随手将出处标注为《清史稿・张廷玉传》,应大抵不错。论文答辩前,我将论文呈交先生,并持锺翰先生亲笔信,邀先生出任答辩委员。论文答辩过程中,先生在对论文进行总体评价后,话锋一转,左手持论文,页面向我,右手食指指向翻开之页下方注释,郑重发问:“这条史料,即“廷玉定规制”,很有价值,用于此处也非常得当。但我可以确定,出处绝对不在《清史稿・张廷玉传》。是否搞错,望能核实。考虑到几百条史料,有一处出现错误,在所难免,我不会因此而难为你。但出版前,一定要将正确出处找到。否则就应将此条史料删除,以保证学术成果的规范与严谨。”闻罢此言,对先生之敬畏又加一等。火眼金睛,明察秋毫,哪壶不开提哪壶,就这壶不开,就偏提这壶。我是真服。然找到出处,言易实难也。后虽数番努力,仍无所得,只好作罢。而史料珍贵,弃之不舍,于是擅作主张,斗胆保留,将错就错。直至《清史稿》有检索版后,我经搜索,终于找到出处,竟在《鄂尔泰传》中。先生治学之严,可见一斑。
  先生烟酒不沾,却对佳茗情有独钟。我每次拜望,必献头等好茶。大红袍、正山小种、明前龙井、安吉白茶、冻顶乌龙、六安瓜片等,不一而足,皆为友人治印所得之回赠。先生每次必先目品、复鼻品、再舌品,臧否优劣,独到精准,鉴茶师亦不过如此焉。除此之外,更有一嗜,即对我家乡河北省之芝麻香油,赞不绝口,常倒注于汤、菜,似用酱油醋一般。所以,每年我送先生之大名府小磨香油,从不少于六斤。师母曾对我云,先生时常边倒香油边自言自语:一见到香油,我就会想起邸永君。我闻后,真真哭笑不得。暗思送先生之佳茗,数量绝不亚于香油,且无论价格、品位,名茶皆高于香油者多矣。饮茶品茗,想我不起,而一见香油,我即现身于脑海,盖因我与小磨香油乃有同乡之谊,处一方水土之缘故乎?
  人至高年,愈发怀旧,更加珍视情谊。最近几年,每次前往探望,均能感觉出先生发自内心之激动与欣喜。每次辞别,先生不仅用尽全力起身站立,且弗顾不良于行,步履蹒跚,一步三寸,必送至楼门之外,目送我进入电梯,方回身入室。今年春节,我去看望先生,落座寒暄,品茶闲谈。忽见先生向师母挥手提示,师母点头会意,郑重对我说道:“先生让我转达一句话,他自己说不出口。当年他没同意做你的副导师,致使你永远离开了北大。后来,越想越觉得对不住你。当时想自己的感受太多,而没想你的感受及后果。让你承受了巨大压力,也改变了你的人生道路。二十多年来,嘴上不说,心中却一直十分后悔。”我即答曰:“先生那样做,完全是为我好。事实证明,当时为我所指之路,是名副其实的康庄大道。我感激不尽,何谈对不住我?根据先生教诲,我于硕士论文完成后,不断予以扩展,先完成《清代翰林院制度》,获博士学位,任职于社科院,获得副高职称,且凭此著而成第三届“郭沫若中国历史学奖”得主;复与我岗位职责相契合而进一步扩展,研究清代翰林群体中的满蒙成员,完成《清代满蒙翰林群体研究》,而获得正高职称。此后,再研究晚清翰林及其后裔在清末民初之作为,完成《百年沧桑话翰林》,于辛亥百年之际推出,我院曾专门为此举办出版座谈会,广受佳评。正如先生当年所言,经不断累积叠加,循序渐进,紧密连接,自成体系。目前,我已开拓并占据了一个领域,且是一个即使求索终生,仍不可窥其全豹的高端领域。先生嘱我投到钟翰先生门下,使我找到并完成了人生定位。我坚信,人生之最大快乐,是能以自己最喜欢且最擅长之事为职业,立命安身。以此立论,我已是最为快乐之人,而这一切,皆仰仗先生之点化与提携。没有先生,就没有我的今天。这是肺腑之言,绝无半点虚情假意。”先生一直端坐无语,闭目静听,我注意到,数滴清泪映着灯光,在先生眼角闪烁,我握住先生的手,思绪万千,陷入沉默。“此时无声胜有声”,信哉斯言!

                      六
  人生百年,终归于尽。先生以八十七岁高龄仙逝,且直至临终,未被病痛折磨,可谓安然离去,癌症患者鲜能如此,似有神灵佑之。平心而论,先生属幸福度甚高之人。锺翰先生晚年,辄发“不如意事常八九,可与语人无二三”之叹,似伴有几分无奈,几许悲凉。而良义先生却视“不如意事”为常态,“不与人语”又何妨。无欲无求,得大自在。弥留之际,师母问及,是否通知邸永君,见上最后一面?先生轻轻摇摇头,缓缓而语:“他太忙,就不要麻烦他了。”接师母电话而得知先生离去之噩耗,已是7月9日临近中午时。下午,我们同门师兄弟三人与杨海英师姐,前往先生家中吊唁。12日,先生遗体告别,我执门人之礼,前往北医三院太平间接灵。师母、妞妞、先生内弟于乃心先生和我共四人,将先生遗体放入灵柩。只见先生身着平日经常穿在身上的灰白色外套,亲切而安详。当众人准备各就其位,抬灵从地下室拾级而上时,工作人员突然发问:谁是长子?要把住右前方关键位置。我未作迟疑,上前就位,将先生送上灵车,并一路护灵,直奔昌平殡仪馆而去。
  先生一生,不事张扬,处世低调。曾多次嘱托,身后之事,务必从简,不搞任何仪式,不给众人添加任何麻烦。然作为亲人、挚友、同事、弟子,还是要送上一程,心方得安。12日上午10时,哀乐低回,鲜花环簇。先生遗体告别仪式在昌平殡仪馆举行。北大历史系安排车辆,负责接送先生亲朋故旧。系党委书记王元周教授、系办主任卫茗女士等领导及先生同事,亲友、弟子等二十余人,肃立于侧,为先生送行。我与二位师兄商定,在先生遗体告别仪式即将结束时,兄弟三人行一跪三叩之礼,以报先生教诲之恩,再造之德。先生受得起这一跪,若不跪,我将后悔终生。此时此刻,先生与我“北大结缘,谈古论今;对坐授业,论道求真;徒步报信,拨去疑云;举步维艰,送至楼门”之难忘场景,一幕幕重现眼前。泪水不禁夺眶而出。前两次我跪送逝者,一次是父亲,一次是锺翰先生。此番大礼相送,理所当然。先生受我一拜。我心稍得安宁。
  良义吾师,您安息吧。我们一定会化悲痛为力量,以先生为楷模,认真做事,诚实做人,努力工作,珍重身体,过有尊严、有意义生活。先生将永远活在我们心中。
  最后,我想将遵二位师兄之命为先生葬礼所拟祭文奉上,以为结语:
  惟乙未年五月廿七日,弟子谢志宁、金顶兵、邸永君,谨具鲜花清酌,献于吾师良义先生之灵前,曰:
  昊天不吊,丧吾师尊;乌云蔽日,地暗天昏。忝列门墙,二十余春;耳提面命,教诲谆谆。受业解惑,言简意深;再遇疑难,问道无因。一跪三叩,悲泪满襟;敬献祭文,以表寸心。尚飨!
  
(作者简介:邸永君,男,1957年5月生,河北固安人。史学博士,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所研究员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