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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难以置信”的学术故事(赵宇)

“难以置信”的学术故事 ――泣念恩师刘浦江先生

赵 宇

 

刘师离世已经过去五日了,但直至此刻,仍然感到无法相信这一结果。自2012年有幸成为刘门子弟,两年多来时时蒙恩师耳提面命,其间种种点滴历历在目,但恩师却已不能再见,不免潸然。

认识恩师是在2012年春――说是“认识”,其实是刘师主动问询。我本科并非历史专业,在大四毕业之际,出于兴趣,选报了北大历史系宋辽金史方向的研究生,当时虽已过初试,但对于专业的历史学研究,却无疑仍是门外汉。因北大考研复试需要提交**表作,我仓促写完一篇小稿,连同复试材料一道寄送之后,便又接着准备面试事宜,并未以为意。而正在紧张准备时刻,手机忽然收到一条陌生短信:“赵同学你好,由于你今年报考了本系宋辽金史方向的研究生,请你将**表作的电子版发送至我邮箱。”落款则是“刘浦江”。

我看到这条短信后的感觉完全只能用“诧异”二字来形容:我不明白为何要再次发送电子文档;而更惊奇的是,我与这位老师素昧平生,一位北大知名教授竟会为这样的“小事”来主动联系一名普通的外校学生,以至当时我甚而一度怀疑这条短信的真实性。在发送电子稿后不久,便很快又收到刘老师的另一条短信,要求我在复试之前至北大见他,此时我的心态从意外转至忐忑,觉得自己的复试材料是否出现了什么问题,需要提前问询。

见到刘老师之后,我很快打消了所有的疑虑。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刘老师,当时他身着灰色大衣,端坐在中古史中心办公室的椅子上,平和的神色中隐约闪露出一丝锐利。招呼过我之后,刘老师便开门见山说道:“对于一个非历史专业的本科生来说,这篇稿子写的还不错,但现在一些年轻人习惯于不劳而获,我担心这是否是抄袭别人的文字,为防万一,所以让你发送电子文档。在仔细检核后,我相信这确实是你自己写的。”接着,刘老师指出了那篇草陋小稿中的诸多阙讹,其细微程度甚至具体到数处标点的使用问题上。现在回忆当时发生的那一幕,仍让人觉得有些难以置信;而恩师对于学术和学务的责任心,正是体现在一桩又一桩这样令人“难以置信”的故事当中。

2012年9月正式进入北大之后,我也逐渐从师兄和同学处耳闻到刘师的严厉之名。但在和老师相处的两年多来,坦白说,我并未感受到老师有多么严苛――在学术方面,刘师对我们的要求无疑是极其严格的,大至篇章,小到句读,不容丝毫马虎;但在师生相处方面,我更多感受到的,却是老师的慈爱与呵护。或是我入门较晚,年龄相对较小,在师门例行的讨论课上,开始常有不少的幼稚散漫行为,恩师虽然屡屡犀利地批评我“懵懵懂懂”、“缺乏自制力”,但一直未有过严厉的呵斥,反而是给予了最大程度的包容。有一次,轮到我在讨论课上做报告时,因为未用心准备,我的报告中出现了不少简单的引文错误。这次老师明确指出我的问题,而语气也颇为严厉,当时的我竟然不知所以地赌气反驳。对于我这样桀骜不驯的态度,老师当时虽然有些生气,但仍然包容了我,只是当晚师门聚餐时微笑着对大家说:“你们看这小孩儿,真是太不懂事。”类似这样,刘老师对于学生的深切照顾与爱护,相信感受到的也绝不止我一人。

去年4月,老师被检查出癌症之后,我们门下弟子无不感到担心和焦急。但是,老师一如既往地谈笑风生,从未在学生面前流露出任何的恐慌或忧虑,反倒是一再劝我们安心学习,告诫我们万不可因此耽误学业。老师在患病入院后的9个月时间内,反复关心我们的学习状况,要求我们将写作的论文发给他,并均进行精心修改,这直至去世前的一个月仍未停歇。我自己的论文在写作过程中出现了不少问题,已经身患重病的老师操心的首先不是自己的病体,而更多是作为学生的我那篇未改定的论文,他多次强调“这篇文章不能再拖了”,嘱咐师兄们多给我建议,并为论文设计新的修改方向。

令我深深愧疚的是,直至老师离去,我仍然未将全文修改完毕,而老师在离别前一天仍将我叫至隔离病房窗口外,平素风趣幽默的他,此时却只能借助电话说话,他用吃力微弱的声音叮咛我:“你的论文我改了一半,后一半我没办法再改了,我让家里人将已经修改的部分发送给你,剩下的部分你要自己好好修改。”这篇未改完的论文,竟成了刘老师对学生的最后一次指导!紧接着,老师又嘱托在一侧已经毕业的师兄们:“以后师弟们毕业求职的时候,你们要多多帮助师弟们。”一直尚自觉坚强的我,这时脸颊上两股水流不受控制地窜动,横流而下,而喉咙里反复蠕动,无法说出话来。

言及于斯,刘师学术上的严格要求,生活上的细心呵护,此刻又屡屡浮现,只是或责或护,以后都无法再听到恩师亲身教诲了!

 

二○一五年元月,学生赵宇泣笔

 

(原载《北京青年报》2015年1月12日,B2版,发表时略有删改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