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遥祭浦江:生命以另一种形态不朽(王瑞来)

 

遥祭浦江:生命以另一种形态不朽

 

王瑞来

 

过了知天命的年龄,也就迎来一个不想面对的季节。在这个季节里,不是迎来,而是送往,为先走的师友送终。几年前,在参加了一位朋友的葬礼之后,写下过一篇短文,题为《失去了永�e的感觉》。是说在节奏很快的现代社会,大家都十分繁忙,朋友之间,难得经常从容相聚,除了偶尔匆匆一见,大多是从其他朋友的口中,或是从报刊杂志,乃至网上,可以获得一些对方的信息。因此,朋友就像是一处固定的景点,似乎会永远存留在一处。即便是真的走了,也就犹如平日都在各忙各的而难得见面一样,不相信已经永远地离开我们,去了另一个世界。仿佛在某一天、某一个学术会议上,还能像以往那样,偶尔再见。浦江走了,我也完全没有永别的感觉。我宁愿让繁忙抹杀掉生与死的界限,我宁可相信虚幻的永恒。我在东京,他在北京。我守望宋代,他在辽金纵横。

       从微信、从网上获悉浦江去世的噩耗,十分震惊。自从一年多前从朋友那里得知浦江患病的消息,便一直关注,还曾向在网上联系到的浦江弟子打探近况,得到的都是比较乐观的信息。直到最近几个月,我还在网上看到他有关于近代史的论文刊布。我相信他已经康复,甚至以前的病况都是不实的传闻。所以,我不相信,不愿相信浦江已经远去。

       我在微博写下的悼念文字,称浦江是我的朋友、同行和同学。这句话被媒体报道加以援引,讲他的同学如何如何说。其实,我跟他的学长邓小南、荣新江才是同一个教室上大课的狭义同学,跟浦江,因为是同在北大一片天空下,又同研文史,自谓是广义的同学。说是同行,倒是更为贴切一些。我主做宋史,浦江主做辽金史。对彼此的研究动态都很关注。我欣赏他的五行始终论,相信他也了解我的皇权论。

       至于称为朋友,由于学习、工作、研究领域乃至海天暌隔,其实我们彼此交集很少。记忆中最为清晰的较早接触,已经是2007年邓广铭先生百年诞辰纪念会了。那次较多地看到作为副系主任的浦江忙碌的身影。最为近距离的接触,是2010年春天应小南、新江之邀,在古代史研究中心做完《唐宋变革还是宋元变革》讲座之后,一起在勺园共进午餐。忙碌的浦江也是餐后匆匆先行离去。而最近一次接触,则是在20139月宋代研究新视野的研讨会上。在其他学术会议上或有相逢,但印象最深的几次交往都是在北大。朋友、同行、同学云尔,此之谓也。

       浦江为人热情,初次见面,伴随着握手,一句我知道你,顿时拉近了彼此的距离。此后,在不多的相逢之际,都是远远地迎上来,热情握手。那一张生气勃勃的青春娃娃脸,永远定格在脑海之中。

       交集虽少,人前人后,生前身后,我会称呼他浦江,这不仅是因为我痴长几岁,更缘于我对浦江的学问人生的敬重。接触虽浅,心仪则深。

       浦江去世后,网上悼念文章很多,于辽金史研究,有赞誉为泰斗者,有推崇为第一人者。其实,这些赞誉,浦江未必乐于接受。了解一个人,无需过从很密,遥遥相望,也能从本质上把握。以我对浦江的了解,他或许只是会这样说,我用心地做过,尽全力地做过。

       学如其人。浦江个性鲜明,学问也有特色。我一直有这样的印象。前几天收到浦江弟子润博寄来的追思会纪念册,看着一篇篇回忆文章和浦江的论著目录,更加深了这种印象。病中的浦江如是说:如果我的病能好,今后的研究重心就不想再放在辽金史上面了。其心存高远,其志向宏大。浦江从辽金史研究发韧,上下纵横,南北驰骋,从魏晋南北朝到元明清近代,从文字到文献,有微观考证,有宏观高论,宏微相济,博大精深。立足一家,却不固守家法。

       我是北大古文献专业出身,属于浦江讥为没文化的中文系。我在日本,也给研究生开过四库提要课。除了宋史,我的另一个研究领域就是文献学。我很钦佩专攻历史的浦江对文献学拥有强烈的意识和精深的造诣。他有一段话说得很好:史料熟不等于文献熟。史料熟只是局限于某一断代,而文献熟则是一种整体的感觉。一旦文献熟了,上起先秦,下迄明清的史料都可以从容处理。浦江可谓深得先师真传,这段话正是对邓广铭先生强调治史要拥有年代、地理、职官、目录四把钥匙中目录学的具体阐释。纯治史者,往往缺乏文献学根柢,学问格局受限。纯治文献者,又易溺于文献而难以自拔,学术视野缺乏宏阔。因此,浦江此语,无论治史者,还是治文献者,皆当奉为圭臬,接受启发。

       物伤其类。在学术取向上的类似性,使我对浦江的去世格外悲痛。我常跟学生讲两句话,一是先做杂家,后做专家;二是做断代史,须拥有通史的视野。这也是我心向往之和身体力行的方向。看浦江的学术业绩,可以说上述两点都做到了。他是博而反约的杂家,又是气象宏阔的专家。以浦江这样的知识结构与见识学养,如果假以天年,那可真的是不可限量,会在没有大师的时代创造奇迹。

       三十而立。不满三十年的学术生涯,已让浦江矗立于一览众山小的学问峰巅了。在浦江的学术业绩面前,不敢沾沾自喜,只有自惭。这是一面高扬的旗帜,招唤和激励同行与后学奋进。

       人生不满百,却期待长生不老。徐福没有给秦始皇找来不死的灵药,于是竹帛烟消帝业虚。不过,中国古代的知识人却找到了不朽的路径,立功、立德、立言。欧阳修写过一首《重读徂徕集》的五言长诗,其中有这样几句:人生一世中,长短无百年。无穷在其后,万世在其先。得长多几何,得短未足怜。惟彼不可朽,名声文行然。学者在学术中寄身,在文化中不死。在历史长河中,人如沙砾般渺小而微不足道,但却传承了几千年的文明。一切的社会进步都是由一个渺小的人创造积累而来。数十年的人生,数千年的文明,这是一个伟大的生命链。浦江就是这链条中的一节,没有他的贡献,文明链条就有残缺。

死去何所道,托体同山阿。短暂的人生,浦江活出了生命的质量。学术含金,人生辉煌。有的人死了,却还活着。在前面援引的欧阳修那首诗中,还写有这样的诗句:如闻子谈论,疑子立我前。乃知长在世,谁谓已沉泉。生命以另一种形态不朽,浦江不死,他的学术成果生气勃勃。翻开论著,浦江那张亲切的娃娃脸,笑吟吟如在目前。

       2015213日写于丝绸之路上空,前往土耳其途中